最後期末考

前兩個星期，在候診室裏，我的前一位病患是位坐在輪椅上的奶奶，我在簾幕後面等待了約30分鐘，對於整個故事知道的大概和醫生一樣多。奶奶應該是跌倒、導至骨頭裂開，痛到完全無法行走，只能靠輪椅代步。看診這天，醫生說開刀房有空，問奶奶要不要當天入院、排明天開刀，奶奶大概被嚇傻了，原以為只是跌倒來看醫生，怎麼會立刻就要住院開刀。

奶奶當場也不答應也不拒絕，說是要回家一趟。醫生和護士一直勸奶奶、如果決定要開刀就不要再回家了，因為陪奶奶來看病的爺爺年紀也很大了，如果又要把坐輪椅的奶奶搬回家、再搬過來，怕爺爺跟奶奶都會太累。醫生問奶奶回家要準備什麼？奶奶說她有些帕金森的藥沒帶在身上、還有她想要通知小孩，小孩的電話也沒帶在身上，還有她也想準備一些其他東西……當醫生柔聲說這些事讓爺爺回家代勞，奶奶在醫院等一下爺爺回家處理，反正醫院有醫生跟護士會照顧奶奶……突然奶奶蹦出一句”我都活到這麼老了，乾脆死掉算了。”現場突然陷入一片靜默。幾秒後，醫生又重新勸奶奶，趕快開刀免的人”艱苦”……就像一個有耐心的兒子勸撒賴的老媽媽一樣，最後的結局是皆大歡喜。

在幕後的我，對於這幕戲”聽”的十分感動。在我的就醫經驗中，病人對於醫生而言，好像空氣一樣。常常是我說我的，醫生眼睛始終盯著電腦螢幕，等我說完了，處方也開好了，從頭到尾我和醫生的眼光可以毫無交集。我常懷疑病人對醫生而言，會不會就是某個器官？或只是一堆組織？像我的腸胃科醫生對我腸胃的樣子、肯定比對我的個性還熟悉(不過他幹嘛要了解我的個性？因為說不定是因為我急燥的性格引發我的腸胃不適啊)，而我的眼科醫生對我的眼睛結構肯定比我眼珠的顏色還清楚(但他為什麼要知道我眼珠的顏色，即使他跟我說話時都緊盯著我的眼睛?)—病人在醫生眼中到底是什麼？是一個完整的、有尊嚴的人類嗎？還只是醫生的”經驗”或是”成功案例”？醫生知道病人的害怕嗎？醫生到底是把自己當成神？還是知道他們也僅是擁有脆弱軀體的人類的一份子？

無意間閱讀到這本書”最後期末考”，一位專攻肝臟移植醫生寫下她如何從小對於人體模型玩具愛不釋手，如何經由起初的戰戰兢兢、到最後彷彿在睡夢中也可以精準無誤地在執行工作。(這不是所有工作者的寫照嗎？從最初的全心奉獻、到後來一切都變成例行公事。) 平均說來，受訓中的醫生一年會目睹28起死亡，經過三、五年，甚至更長的臨床訓練時期，到最後，病人的苦痛都只是療程中不能避面的試煉，有人通過試煉走向康莊大道，有人則在痛苦中死亡；在後者，家屬通常會聽到一堆專有術語的解釋，最後是醫生的一句”我已經盡力了”。

經常遊走在死亡床榻邊的醫生們，有時候會錯覺地自以為可以從死亡免疫。不論是醫生或病人，”死亡”都是一生中最艱難的課題，每個人必需為自己以及所愛的人預做準備，才能通過人生最後這場期末考。這是一本描寫醫生之心的書，多少可以幫助大部份是病人的我們，在面對醫生的時候，知道在那張專業面具底下、其實也隱藏著和病人一樣的欣喜與畏懼。